缅怀恩师徐涤生先生
作者:邵敬群
恩师徐涤生先生的教诲,影响了我一生,恩师的音乐,纯正美妙,风格独特,它让我刻骨铭心,终生受用。恩师人格高尚,不为名利,不阿谀奉迎,一心一意搞音乐;不管环境如何恶劣,他始终对音乐执著热诚,不屈不挠,无怨无悔。老师是在那风风雨雨的年代遭迫害致死的,但是,他对中国民族音乐事业特别是潮州音乐所做出的杰出贡献,他的不朽作品(古筝独奏曲《春涧流泉》和《塞上曲》等等)与高尚情操,将永垂青史,留芳百世。
我是1962年初跟徐老师学习弹古筝的,63年9月考进广州音专 (现“星海音乐学院”)就读。64年暑假回汕头看他,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我与恩师的诀别。自从我63年9月离开家乡汕头赴广州,经文革、下煤矿、归队、出国,整整40年,老师的音乐和故事无时不在我心中回响,激励着我在荆棘丛生的艺术道路上奋进求存。恩师给我留下了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汕头是个音乐区,处处闻弦乐之声,可说是这座城市的特色。
我父亲喜欢音乐,常与朋友们在家搞音乐聚会。小时候,父亲拉椰胡,我打洋琴,被邻里传为佳话。当时汕头市有个“潮乐改进会”,聚集了一批潮乐艺人,从事潮州音乐的整理,研究与创作,可谓人才济济,高手如云,如:徐老师,林玉波,林木高,何天佑等。随后在此基础上成立了,“汕头市音乐曲艺团”。为了培养接班人,60年招收了一批16以下的青少年,组成青少年乐队,我便是其中一名被招入该队的小乐手。专业团体集体住宿,我们女生宿舍就在徐老师楼上,这就让我有机会认识这位天才的音乐家。
徐老师是潮乐改进会与曲艺团的元老,艺术骨干。那时,我经常听到徐老师美妙的筝乐,看到他那出神入化,超凡脱俗的奇特演奏,每次我的心都被深深打动。终于有一天,我下决心弃洋琴而跟老师学弹筝。开始老师不以为然,因为当时我已是一名小洋琴乐手,在乐队里洋琴是主奏领奏乐器,经常要参加演出,再者,乐队编制有限,不能随意改动,但是我心坚意诚,终于有一天老师开金口答应了,我喜出望外。他说: “想学就要真学”,“不要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”,“要多练琴少睡觉”,“要学会吃苦”,“要打好基本功”, “学琴如建楼,基础最重要,地基打得不深,不扎实,楼房就容易倒塌。”……实际上这是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课,老师要我学艺先学做人。他常对我们说:“人正艺才能真”。老师没有太多的豪言壮语,只有音乐,真正美的音乐和超凡脱俗的高尚人格。
经过一番努力,我终于也说通了父母和团队领导,如愿以偿,改学古筝,从此开始了我的弹筝生涯。
尔后,老师给我定了时间表,除了文化课、开会、排练,每天起早摸黑至少要保证6,7个小时练琴时间,假日也不例外,练完琴才能回家。老师每天都是天未亮就起床弹琴,他要求我也每天早起练功,而且练琴地点总是在露天剧场的围墙脚。除非刮风下雨,老师一般不让我在室内练琴。老师的口头禅是:不经艰苦磨练日后上不了大舞台。老师是这样严格要求我的,他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。
由于老师精心培养,教导有方,短短几个月,我有不少进步。我开始感到学习有方向,有奔头。乐队的前辈们也给我不少鼓励,称赞说,出手不凡,灵活自然,改变了传统潮筝比较拘谨,造作的手法,云云。我开始弹奏一些轻松活泼的曲子,如《春月明》、《开扇窗》、《过江龙》等。我的信心与日俱增。
不久,中国音乐学院李婉芬老师来汕拜师,跟徐老师学《春涧流泉》和潮州音乐。老师十分珍惜这个机会,一方面毫无保留地传艺,另一面抓紧机会进行南北筝乐的交流。他要我和师姐胡妮莉向李老师学习北方的技巧,北方的曲子。“瑶族舞曲”和“渔舟唱晚”等曲子就是当时李老师传授的。徐老师不但安排我们学习外地的东西,而且自己也身体力行,苦练北方的“摇指”。老师为促进南北筝乐交融所作的努力,他那勤学苦练的情景,至今还常常在我眼前出现。老师把教琴的过程完全当成交流的过程,他并没有因对潮州音乐的独特贡献(创作与推广)而居功自傲,而是不失时机地学习别人之长补己之短。记得传统潮筝没有“摇指”这一指法,通常处理长音都要靠左手揉弦延长音韵。老师为填补潮州筝乐之不足,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进行艰苦的摸索。(另有专文介绍老师如何创造性地解决这个课题)。
徐老师对中国民族音乐——潮州音乐的贡献不仅仅是继承,传播,他更注重创新,学习,学习外地的技巧来弥补自己的不足,借凭其他乐器的特点来丰富筝乐的演奏,互为互补。他常说:“音乐要搞成活的,传统的弦诗是先人的生活,节奏,我们后人不该照搬,要与时并进,南北音乐要融会才能发展。你们要博学多采,然后要懂得‘化’,老师所说的“化”就是融会贯通,推陈出新吧。徐老师演奏技艺精湛,教学有方,这是有口皆碑的,但他从不这样看自己。他常说:“我有很多东西搞不清楚。“对己,他严格要求,精益求精,从不间断自己的学习;对学生,他谆谆善诱,诲人不倦,身教重于言教,是良师也是益友。
李婉芬老师走后,徐老师开始酝酿新曲,这就是《塞上曲》的创作。什么时间开始,准确的时间只有老师自己才知道。老师的创作不用笔和纸,而是用他的感情,感觉去弹出每一个音符、每一个句子,成曲后才记谱子。古筝独奏曲“春涧流泉”原谱是郑诗敏(汕头音乐理论家)所记,“塞上曲”则是杨秀明记的。创作“塞上曲”整个过程我几乎都在场。记得那段时间老师总弹奏重六调的曲子,如:《昭君怨》、《粉红莲》、《寒鸦戏水》等。
老师废寝忘食,连走路都在想曲子,有时深夜还听到他的琴声,独自在琴弦上“摸”,琢磨,哪怕一个音,一个句子,一个指法,他反复试,反复推敲。有时他抱起琵琶,弹琵琶,在琵琶上找出某个音的效果,然后再回到筝乐上。一些韵味他甚至用胡弦来拉,找出感觉,再回到古筝上。当乐曲初步定型后,他便一句句、一字字教我弹,哪怕是发音的弦段,方法,他都一丝不苟,要求我一步到位。然后又听我弹,反复听,那个时代收音机都少见,不用说录音机了,老师好象把我当录音机使用:我一遍又一遍地弹,他一遍又一遍地听,边听边修改,直到满意为止。有时一边扫地“劳改”,一边听,放下扫把随手弹琴,改曲,有时早上教我的句子,到晚上又改了。所以,这个曲子在我的脑海里不只一个版本,98年我在新加坡才回忆、整理定型。这不一定是老师的最后版本,根据以往经验,老师一定还会反复修改。
曲子定下来后,才根据乐曲的内容,韵味,命名为《塞上曲》。与琵琶曲同名不同曲。也许这个名字比较容易被接受吧,也许这与李白的古诗“塞下曲”异曲同工吧,或者,也许是寄寓于王昭君,感慨人生之不遇吧。不过,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猜测。老师喜欢喝米酒,吃花生米,正所谓酒后吐“真言”,老师酒后弹琴,真情流露,乐章纵横驰骋,肆意发挥,似乎乐句特别丰富多采。同住的另一位老艺人林玉波先生(二弦演奏家)常打趣说:“老徐又在弹无字歌仔了”。其实,那正是老师有了灵感,他在创作。老师酒后话也多,他不只一次跟我们说:“音乐,如果连自己都感动不了,你不能为它而死,就别想震得住听众”。“古人的诗,古人的曲,都是他们的生活,情感,他们的创作。我们要有自己的音乐。”他一再叮嘱我,要多读多背唐诗宋词,理解诗词里的精髓,“化”为己有,他说:“技巧熟练只是一方面,音乐追求美的内涵,韵味,要反复读书,用心寻得。”
如果不是当年亲历其境的人,很难相信,这位音乐大师是在多么困难的环境条件下完成“塞”曲的创作的。他身居斗室,家徒四壁,举目无亲,穷困潦倒。他由于出生书香门第家庭,又是三,四十年代文艺舞台上的当红艺人,这段所谓“历史问题”,足足困扰了老师几十年,折磨了老师大半辈子。在那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,老师动辄批判,遭“隔离审查”,强迫“劳动改造”。当时我始终弄不明白,为什么这样一位才华出众,辛勤耕耘的老艺人竟会是个什么“坏分子”?为什么冲洗厕所,通下水道这些苦活脏活总是要“找老徐”?
当时我的“琴房”就设在走廊,老师一边扫地一边听我弹琴,放下扫把就给我上课。可以说,老师一直是在极为压抑、极为艰苦的环境下坚持工作的。电台来录音,因他是“坏分子”,不许他录;中央音乐学院多次聘请他去讲学,结果都因所谓“历史问题”,通不过“政审”关而被卡住;中央广播乐团俞良模先生两度来汕向老师求教,中央音乐学院李婉芬老师专程来汕向老师学习,63年,我也因老师的《塞上曲》、《春涧流泉》而考进音专就读……。老师的艺术一再受到好评,他含辛茹苦培养的学生一而再得到社会上肯定,可是到头来老师自己还是逃脱不了被整肃,遭折磨致死的厄运!听说老师65年就被遣送回乡,晚年境况更为凄凉……。今天,每当我弹奏老师的《塞上曲》,眼前便出现恩师的身影,乐曲中每个音符,似乎都在诉说着时代的悲哀,老师的不幸、痛苦与无奈。
徐老师已经逝世30多年了。他的作品《塞上曲》直到今天才公诸于世,这也是何等的悲哀与无奈!值得庆幸的是,老师的作品终于重见天日,历史终将还给老师一个公道!和老师不朽的音乐一样,徐滌生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
2003年1月18日写于美国德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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